一声清脆的快门过后，最重要的步骤才刚刚开始：先从相机侧面拉出一张白色保护纸，再拉出一张夹着负片的相纸，捏住边缘，沿着虚线撕开覆在其上的负片，然后等待影像慢慢浮现。
最近，一些时髦的年轻人开始体验这种混合着未知与期待、充满仪式感的拍照方式——撕拉片。6月10日，上海刚刚入梅，尽管阴雨连绵不断，但年轻人拍照的热情并没有因此减退。在上海淮海坊内的宝丽来研习社里，短短两小时内就来了3组专程前来拍摄撕拉片的年轻人：一个是当天过生日的男生，一个是博主网红，还有一对刚刚领完结婚证来拍纪念照的新人。
这一天，宝丽来研习社拍摄普通撕拉片的价格为一张330元。6天后，又涨到了一张380元。
撕拉片是美国宝丽来公司发明的一次成像相纸，推出时间比拍立得相机更早。与拍立得直接成片不同，撕拉片由底片和照片组成，拍摄完等待一定时间后将底片和照片撕开才会成像，这也是“撕拉片”这一名称的由来。在胶片摄影时代，能够快速成像的撕拉片通常用于商业摄影中打样，作为正式拍摄的参考。进入数码摄影时代后，拍摄不再需要打样，撕拉片也逐渐退出主流市场。
2008年美国宝丽来公司申请破产后，其撕拉片随之停产，富士和宝丽来合作的撕拉片继续生产，但随着数码摄影的普及，富士也开始逐步停产撕拉片和其他胶卷，最终在2016年停产了最后一种撕拉片FP-100C。如今市场上使用的撕拉片大多是FP-100C当年的库存，撕拉片因此有了“拍一张少一张”的噱头，相纸价格也水涨船高。
不只是撕拉片，在2000年前后被广泛使用的CCD相机（使用电荷耦合器件传感器的早期数码相机）也在近几年成为热捧，几乎与此同时，胶片摄影和拍立得等一次成像的照片在社交媒体上出现的频率也越来越高。随着AI工具的成熟，还有不少人选择直接使用AI，通过指令将自己的照片变成宝丽来、胶片等风格效果。
宝丽来研习社2012年开业，早年的主要业务是维修和翻新宝丽来相机，偶尔也会给周边的熟人和客人免费拍照，2020年才正式将一次成像摄影纳入业务中，包括富士mini、富士wide、宝丽来和撕拉片等，当时拍摄撕拉片的价格为50元一张。
宝丽来研习社的负责人黄皓早在2009年就开始接触撕拉片，他告诉《第一财经》YiMagazine，相较于需要冲洗的胶卷，一次成像的撕拉片更加方便，彼时，一张撕拉片大概只需要6元，一箱共60盒也只需3600元，而如今一盒相纸的价格已在3000元左右，一张相纸的成本就要300元。撕拉片机器的价格也在上涨，黄皓表示，2020年之前海淘Bigshot的机器加上运费约800元，现在涨到了4000多元。
位于安福路的拍立得照相馆泡泡商店去年7月开业，主打的是富士的一次成像，提供富士mini白边、花边、宽幅、方形等不同的相纸选择。刚开业时，泡泡商店也推出了撕拉片的拍摄，定价一张300元，彼时，这在市场上算是高价。“我们不想鼓励顾客拍撕拉片，所以定价相较于市场更贵。”泡泡商店的创始人之一王昕对《第一财经》YiMagazine说，“没想到现在300元在上海算是最便宜的了。”
王昕原本从事商业摄影，2016年富士的撕拉片宣布停产时，他特意采购了一批打算自用，当时撕拉片的价格为一盒100多元，最贵的种类也只需四五百元。据他观察，去年夏天开始，撕拉片在一些网红博主的圈子里火起来，价格开始翻倍，到了今年撕拉片真正在大众层面破圈，价格又进一步上涨。今年年初，宝丽来研习社拍摄撕拉片的价格还是一张280元，现在已涨到380元，在上海其他类似的照相馆，有的撕拉片拍摄价格已经超过500元。
在这轮撕拉片的风潮中，明星营销是不可忽视的推动力。2024年11月，欧阳娜娜发出了一组撕拉片写真并在小红书配文“世界上又少了几张撕拉片”，这组照片在微博和小红书都获得了超过1万的点赞量。随后，肖战、鞠婧祎、王嘉尔等明星纷纷开始拍摄撕拉片，社交媒体上甚至出现了“明星撕拉片排行榜”，将撕拉片带到了大众层面。
宝丽来研习社的一名店员告诉《第一财经》YiMagazine，去年年底撕拉片被明星带火后，来店里拍摄撕拉片的人明显多了，他还遇到过好几个顾客想要拍摄鞠婧祎那张在嘴里含着花的同款照片。生意最好的时候，他曾在一天内就拍了23张撕拉片，如今即使是工作日，多的时候一天也能拍5到6张撕拉片。
“明星拍摄撕拉片给普通大众制造了一个小的话题点。除此之外，已经停产的撕拉片本身具有话题性，拍一张少一张的稀缺性、成像的不确定性、极高的价格形成了冲突感，很多人不理解，也有人反而因此想要亲自尝试一下。”王昕分析道。
事实上，通过化学感光材料显影的撕拉片仍然属于胶片摄影的范畴，而更普遍意义上的胶片摄影，也在这十几年里快速发展。
胶片冲洗店菲林公园在2013年开业时就常常听到“胶片已死”的声音，彼时，百年胶卷品牌柯达刚刚宣布破产，但在过去12年里，菲林公园非但没有看到胶片的消亡，反而见证了胶片的复兴——2013年，最便宜的胶卷只需要一卷8元，最贵的反转片为30倒40元一卷，而现在，一卷胶卷的价格基本超过60元，反转片则涨到了一卷200元上下。负责人倪先生清楚地记得，菲林公园开业的第一个月就冲洗了接近100卷，第二个月200多卷，半年之后每个月的冲洗量已经达到1000卷，菲林公园也因此从写字楼搬到了更大的门店，以增添更多的冲印设备。
倪先生对《第一财经》YiMagazine表示，尽管如今胶片的种类相较于鼎盛时期少了60%，但胶片总量并没有减少，生产量反而在持续扩大。据他了解，2024年柯达和富士的胶卷产量已经超过2022年。
目前，菲林公园每天的订单中有不少来自于一线专业摄影师。菲林公园曾冲洗过《长津湖》《繁花》灯电影和电视剧的场记花絮照片，还有奥运会等赛事照片等。倪先生表示，菲林公园早期的客户多是玩摄影的专业人士，而现在的客户扩展到四类人群：对胶片相机有情怀的中老年人、专业的商业摄影师、讲究腔调的文化人，以及二三十岁的年轻人。其中，年轻人的比例正在不断扩大。
疫情之后，胶片冲洗的市场竞争变得更加激烈，不少二三线城市的胶片冲洗店涌现，菲林公园明显感觉到订单量下降。在生意顶峰的2019年到2020年，菲林公园每天的上门客户量有数百人，平均每个客户冲洗3卷，一天的冲洗量最多能达到400卷。“这个行业在复苏，蛋糕做大了一点儿，但分蛋糕的人也变多了。”倪先生说。
今年5月，富士胶片发布了一款全方位模拟胶片相机的数码相机——X half。
这款相机主打胶片模拟、颗粒效果，还有漏光、光晕、过期卷等拍摄滤镜，支持两张照片组合以模拟半格相机的效果。为了“重现胶片摄影的魅力”和“再现胶片拍摄的仪式感体验”，X half还有“胶片相机”模式，在该模式下，用户可以设定胶片模拟的类型和拍摄张数，此后在拍摄过程中无法回放，每次拍摄后需要拉动过片拨杆才能进行下一次拍摄。
定价4999元的X half一经推出就引发了争议，许多摄影玩家称其为“美丽废物”“敷衍的玩具”，但也有人认为它足够轻便和有创意，满足了摄影和出片的情绪价值。无论是智商税还是情绪价值，富士之所以能在当下推出这样一款模拟胶片相机的数码相机，背后恰恰是基于胶片摄影复兴的潮流。
由于胶片摄影有一定的操作门槛，玩胶片摄影的年轻人仍然属于小众，撕拉片则因为高昂的价格让多数人望而却步，而同样属于即时成像且成本更低的宝丽来拍立得和富士一次成像（注：宝丽来持有“拍立得”商标，富士等其他同类产品不能使用“拍立得相机”的表述，而富士持有“拍立得相纸”的官方表述权，宝丽来等其他同类产品不能使用该表述）近年来也越来越受到欢迎。
宝丽来研习社拍摄富士和普通宝丽来的价格在18到35元，远远低于撕拉片的价格。据黄皓观察，一次成像是在2020年之后火起来的，为了分流顾客，2023年宝丽来研习社在上海开出了第二家店。黄皓清楚地记得，2023年圣诞节是来拍照的人最多的一天，淮海坊店一天就接待了超过150人，营业额超过5000元。
瓜瓜从2019年开始玩宝丽来，主要用它拍摄人像。宝丽来的即时成像是曝光后胶卷通过挤压使内置药水包破裂，显影定影剂均匀分布在负片与正片之间达到显影效果。瓜瓜喜欢这种成像的仪式感、原始感和不确定性。
从2023年3、4月开始，瓜瓜明显感觉到找他约拍宝丽来的人多了起来，其中绝大多数是20多岁的女生，她们没有体验过即时成像，喜欢宝丽来成像的复古感。如果使用闪光灯拍摄，成像似乎还会有自带美颜的磨皮效果，这也是宝丽来颇受欢迎的重要原因。
今年上海电影节期间，瓜瓜在小红书发起了免费拍摄宝丽来打卡照的活动，招募帖发布后很快收到了100多人报名，远远超出了他的预计。他原本计划拍40到88张，最终拍了100多个人，共计超过200张宝丽来，其中只有五六个男生。
泡泡商店开业前，王昕和合伙人也考虑过做胶片摄影，但由于胶片摄影相对复杂、也更小众，最终还是选择了更大众且经营成本更低的一次成像。在宝丽来和富士两大品牌中，泡泡商店则更侧重富士——富士相较于宝丽来成本更低，成像质量也相对稳定。泡泡商店的富士一次成像一张在15元到30元不等，宝丽来则为35元和50元。在实际运营中，选择富士的顾客的确更多，选择富士和宝丽来的比例约为10:1。
泡泡商店位于安福路的一个弄堂深处，并不在安福路沿街，找到这家店不是那么容易。尽管如此，仍然有源源不断的客人来到店里拍照打卡。进入暑假，学生和游客变多，12平方米的小店里常常挤满了人。生意好的时候，店里从早到晚都是爆满，顾客还需要在店外排队，一天人流可达数百人。“最后悔的就是店租小了。”王昕对《第一财经》YiMagazine说，最开始创业时出于谨慎，泡泡商店没敢选择面积太大的门店。
泡泡商店的顾客90%都是女生，其中超过80%是十几岁到二十几岁的女生。据王昕观察，许多人是和朋友一起前来，想要通过照片留个纪念，尤其到了毕业季，几乎每天都有带着毕业证和同学一起来拍照的顾客。“在上海市区，15元算是比较低的消费了，年轻人不需要花太多钱就能给生活增添一些小的仪式感，所以我们还是挺受欢迎的。”王昕说。
目前，上海已有近10家类似的一次成像照相馆，每家店均有特色。宝丽来研习社仍然在经营宝丽来相机的维修和售卖业务，泡泡商店则同时售卖胶片相机和胶卷、一次成像相机和相纸等。此外，Hakuna Matata的牙医机拍五官特写最受欢迎，7月刚刚在陕西南路开业的西西弗斯相机商店则装修为米菲主题，拍照的同时主打CCD相机售卖。
由于房租较高，上海的照相馆的数量并不如广州、成都、杭州等城市多，它们的选址也大多数是在市中心热门商圈的弄堂深处，而在成都玉林的芳华街上，短短300米内就有3家可以拍摄一次成像的店铺。泡泡商店开业前王昕曾和团队去杭州考察，能够数出来的就有15家店，不过他透露，仅仅依靠拍照就能活下来的店很少，大部分照相馆都要搭配其他业务，比如卖古装、相机。“在一线城市开店不是同行之间的竞争，而是和房租成本的竞争。”
随着一次成像越来越受欢迎，相应的摄影器材和耗材也在涨价。瓜瓜记得，2019年时一盒8张普通白边宝丽来相纸通过促销活动最便宜90多元即可买到，而现在大部分相纸已经翻倍到140到160元，而限量联名款的相纸则更难买到。现在，瓜瓜每周会拍摄两到三次，基本每次拍摄会用掉两盒相纸，一个月的成本3000到4000元。瓜瓜常用的设备是一台20世纪90年代的宝丽来相机，2019年他在闲鱼花了3000元购入，现在这台机器也已经涨到了6000元。
尽管公司在2008年破产，但宝丽来的品牌和知识产权保留了下来。2017年，The Impossible Project的最大股东收购了宝丽来的品牌和知识产权，公司更名为Polaroid Originals，2020年又更名为Polaroid，摄影圈通常将这家公司称为“新宝丽来”。2022年，宝丽来决定加速开发中国市场，并引入了新的中国区总代理。
宝丽来全球首席销售官Olivier Lemoine去年年底接受《第一财经》YiMagazine采访时透露，相比2023年，宝丽来中国区的业务增幅超过60%，宝丽来希望未来5年在中国市场的占有率达到40%。“富士instax在中国市场表现很好，但我们觉得还留有第二个领导性品牌的空间。”
富士胶片财报显示，截至2025年3月31日的2024财年，营收31958亿日元，同比增长7.9%；营业利润3302亿日元，同比增长19.3%。其中，影像业务营收5420亿日元，同比增长15.4%，增速仅次于医疗业务。富士胶片在财报中表示，instax即时成像系列的强劲销售推动了影像业务营收的增长——今年4月，富士胶片宣布instax即时相机和打印机系列产品的全球累计销量超过1亿台。
胶片相机早在19世纪出现，世界上第一个即时成像相机Polaroid 95则由宝丽来在1948年推出，它们的年纪已经比现在绝大多数胶卷和即时成像的玩家要大得多。
2008年是数码摄影取代胶片摄影的重要转折点，在当年的北京奥运会上，现场的专业媒体摄影师使用的几乎都是数码相机，相比前几届奥运会，使用胶片相机的摄影师已极为稀少。在那之后，数码摄影逐渐成为主流。
“对我们来说胶片是老东西，但对年轻人来说胶片是新东西。”倪先生对《第一财经》YiMagazine说。王昕也有类似的观察，在他看来，目前大部分喜爱胶片摄影的年轻人是那些在数码摄影逐步取代胶片摄影的时期仍是未成年的人，而大多数真正经历过胶片摄影年代的中年人如今反而对此没有太大的兴趣。“年轻人出生之后接触的可能就是数码摄影，等到他们成年后有了自我意识，自己去探索世界和选择的时候，胶片摄影对他们来说就成了一个新鲜的选择。”
另一个值得关注的趋势是，数码相机的发展已经在很长时间内处于瓶颈状态，正因如此，胶片摄影和即时成像等传统的摄影方式也成了摄影爱好者所追求的“新东西”。
据王昕介绍，数码相机的更新迭代有固定的周期，其中专业级别的数码单反相机的更新周期基本与奥运会同步。然而，从10年前开始，数码相机就没再出现过革命性的更新。“从技术指标上来看，相机处理器的运算能力、散热能力、感光元件的密度、对光线的宽容度、画质、像素等指标几乎都已经卷到头了，10年前的数码相机和现在没有本质的区别。”
与此同时，在新技术日新月异的数字时代，“旧物”反而能给予人们不同的体验。数码摄影极其便捷的当下，等待胶片的冲洗成了一种仪式感，即时成像的实体照片则成为了记忆的媒介。“在一个完全数字化的世界中，人们还是想要真实的事物，想要可以放在墙上、冰箱上和相框中的真实的照片。”Olivier Lemoine去年接受《第一财经》YiMagazine采访时表示，拍立得的复兴与黑胶唱片的复兴存在相似性，“消费者可以通过流媒体获取免费的音乐，但人们开始购买更多的黑胶唱片。”
“日常生活中的我们常常面对手机相册中的上万张照片而手足无措，倍感压力，并且对拍摄时的情景失去记忆。而拍立得作为拍摄工具时，因其特殊的使用和记忆存储方式，拍摄的加速过程和所具备的减速效果相较其他拍摄工具而言，既创造了‘瞬时记忆’又在其后创造出‘延迟记忆’，处于‘快’与‘慢’的中间地带。”华中科技大学新闻与信息传播学院的教师刘杰在论文《快慢之间：拍立得作为媒介物的记忆实践》中分析。
刘杰告诉《第一财经》YiMagazine，复古摄影方式的兴起本质上是一种技术消费。在如今教育内卷和优绩主义的环境下， 年轻人通过这种方式在互联网或社群中寻求某种链接和共鸣。“在如今的年轻人中，很多传统的、基本的社会交往消失了，学生们不再加入社团、毕业季也没那么爱拍照了，但他们在用一种新的方式构建自己的社会网络，这也就形成了各种亚文化社群。”
事实上，很少有人会用即时成像的方式拍摄风景，年轻人用它来拍个人人像或合照，尤其是在生日、朋友聚会、演唱会等具有纪念意义的场景。某种程度上，这也是一种社交货币。
而在这轮复古摄影风潮兴起的过程中，社交媒体无疑也起到了关键的作用，尤其是小红书这样以图文为主要形式的社交媒体，更加强化了图片的价值。刘杰认为，社交媒体会构建并放大某一种审美，不断吸引着潜在的消费群体，而小红书则展示了一种高度精致化的生活。
由于撕拉片已停产近10年，目前市面上能找到的过期时间最晚的撕拉片是2019年，现在也已过期6年，一些相片的成像效果已不如以往。这也注定了撕拉片的流行只是一阵风。宝丽来研习社在店内专门贴出了友情提示，表示FP-100C撕拉片为过期相纸，显影颜色不稳定。
“撕拉片还能火一阵，但最多不会超过两年。”黄皓表示，近半年来，宝丽来研习社卖出了不少拍摄撕拉片的机器，但相纸的质量最多撑不过两年，且普通人想要拍出明星的效果并不容易。
不过，胶片摄影和即时成像还会继续流行，即使不是它们，年轻人也总会找到可以寄情的物品。“人们总会把某些东西划为某个年代，但其实每一天都是新的年代，也总有人正年轻，每天都有人过18岁生日，他们总会有相似的需求。”王昕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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